终卷和 第一百九十六章 绝念
茅山脚下,依旧宁静。前几日的一场大雪,如今已变成了雨霰。皓洁积雪,化作污浊水流,湿漉漉地铺开。水气一重,天气愈发阴冷。那寒气如从体内透出的一般,无法抵御。
幻火皱眉走在回廊上,手中的托盘里,放着一盅银耳羹。淅沥雨点随风洒入回廊,打在脸上,带出丝丝微凉。他不由止步,望向了花苑中萧条的景致。
苑中虽有松柏芭蕉,不失绿意,但天色阴霾,融雪灰暗,终究是一副惨淡景象。墙边,几树腊梅傲然而立,亭亭飘香。
他深深吸了一口气,花香随寒气一同涌入胸口,引出一丝痛楚。肉身炼成至今,他也差不多适应了。只是,以往潜藏在体内的幽魂煞气竟都消失无踪,如今的他,只能使些粗浅的法术,连飞天御空都力不从心。他想到这里,有些不悦。若是法力在身,身随意动,这所宅子的任何地方都可瞬间到达,也不必走这么些路……
他叹了口气,打住思绪,继续向前。待走到何彩绫的房门前,他站定,看着门上盘绕的锁链。他眉头深锁,站了好一会儿,才似下定了决心一般,抬手轻轻一抚。锁链瞬间消失,他看着缓缓敞开的房门,埋头走了进去。
房中,摆着数个炭炉,温暖如春。他阖上房门,正要开口说话,却见那原本应该躺在锦席上的人竟不知所踪。他心头一惊,急躁顿生。他快步上前,却不防踩到了地上的珍珠。他一个趔趄,险些就要摔倒,所幸他行动敏捷,及时稳了身形。他看了一眼手中的羹汤,吁了口气。待抬眸之时,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了什么。他转头,就见旖旎白纱,隐着他要找的人。
他无奈一笑,端着羹汤走了过去。掀开白纱,看见她的那一刻,他微微有些失神。她蜷着身子,靠在墙角。缘墙而开的花,衬着她安宁的睡容,如此美好。
他低头想了想,轻轻放下手中的羹汤,到一旁取了毛毯。他小心翼翼地跪下身,替她盖上。正在这时,她忽然睁开了眼睛,抬手一扬。他心生惊讶,一时反应未及,竟结实地挨了她一巴掌。
他的怔忡不过瞬间,继而,满心忿然,不可自抑。他捂着被打疼的脸颊,怒道:「干嘛打我!」
何彩绫望着他,似乎也有些惊讶。她垂眸,漠然道:「打你又如何?再敢靠近我,就不止是打你那么简单。」
幻火愈发愤怒,他抛下手中的毛毯,站起身来,咬牙切齿道:「狂妄!方才是我大意,你以为明刀真枪的我会输你?!」
何彩绫抬头仰视着他,轻轻一笑,「小鬼。我失却的只是元神法力,武艺身手可是半分都没有忘记。待我命元安定,适应了这副身子,你未必是我的对手。」
「你——」幻火的话正要出口,却又生生咽了下去。眼前的少女面色苍白,满脸疲惫。她虽说着狠话,背却紧紧靠着墙壁,分明是防卫之姿。他移开眼神,望向了别处。片刻沉默之后,他带着一脸挫败之色跪下身来,端起一旁的银耳羹,递到她面前。他皱着眉头,刻意不看她,愤愤道:「吃东西。」
何彩绫并不答应,更无举动。
幻火看她一眼,眉头愈发紧皱。他思考良久,不自然地开口,道:「既然……既然想早些恢复,就好好吃东西。」
何彩绫看了看那盅羹汤,温润晶莹的银耳中缀着莲子,香甜之气,绞得五脏隐隐生痛。但她却依旧漠然,道:「我不吃甜食。」
幻火并未听出她话语里的抗拒,顺着那句话问道:「那你想吃什么?」
何彩绫听他这么问,一时不知如何回答。她皱了眉,不悦道:「与你何干。」
听她这句话,幻火好容易压下去的愤懑又被挑起,「何彩绫,你别太过分!若不是褚师兄嘱咐我照顾你,我会这么低声下气?你别得寸进尺!」
何彩绫望着他,眉宇间的笑意染着轻嘲,「他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?」
「是啊。怎样?」幻火答得理直气壮。
「好不容易得了肉身,却没有半分主见。」何彩绫叹了一声,语带惋惜,「这个样子,是做不了『人』的。」
幻火的脸上,忽然露出了哀伤之色,但转瞬间又被不悦取代。他直直地看着她,似要反驳,又似要解释。但终究,他狠狠地叹了口气,道:「我说不过你。」他放下了银耳羹,「东西放在这里,吃不吃随你。」
他说完,站起身来,转身就走。但没走几步,他却停了下来,回了头。她竟靠着墙,又闭上了眼睛。他忽然觉得,若是由着她,她便再也不会醒过来。他咬了咬牙,转身又走回她面前,再一次端起了那碗银耳羹。他低着头,声音里满是无力:「算我求你,哪怕只吃一口也好。」
何彩绫慢慢睁开眼睛,有些茫然地看着他。她无力地叹了一声,幽幽开口:「何必如此……」
「你是师兄好不容易救回来的,我不能不管。」幻火有些急了,「你先前自己不也说过么,要死也会先杀了师兄——」他说完才发现自己的话有多荒唐。但话已出口,后悔无用。他顿了顿,索性说道,「至少为了这个,吃点东西,让自己好起来……」
何彩绫笑了起来,「那种气话,你也当真?」她摇了摇头,道,「他说得对,我有生之年,都不可能杀得了他。」
而后,是一段长长的沉默。
「他现在,应该是去找延绡了吧……」何彩绫喃喃道,「事到如今,还有什么好牵挂的呢……」她说到此处,伸出手来,轻轻推开幻火手中的银耳羹,「你那褚师兄留我性命,只是为了羞辱我。我多活一日,便多一日折磨。你虽生自凶煞,却不是心念歹毒之人,何必要帮他做这种事。且由我自生自灭吧……」
幻火看着她,方才的愤怒不悦早已消尽。他思忖片刻,沉声问道:「你是真的不明白,还是不想明白?」
何彩绫轻笑,「什么明不明白的……」
「他不是为了折磨你才救你,也绝对没有半分羞辱之意。」幻火说得认真。
「……」何彩绫垂眸,沉默不语。
幻火放下手中的汤羹,坐正了身子,道:「你厌倦仙道,却又没有解脱之法。如今,能以凡人之身好好过完这一世,难道不好么?」
这句话,让何彩绫有种莫名熟悉,记忆模糊,被轻轻勾起。五月的暖风之中,她劝那借酒浇愁、强颜欢笑的人道:「……你只是凡人,喜怒哀乐都是常情。何必逼自己心如止水?修仙亦是,能好好活过一世,就是福分。何必求那虚无缥缈的东西……」
她从未想过,这样简单的一句劝慰,却被听的人放在了心上。
好好活过一世——何其简单,又何其艰难……
「好不好是我的事,轮不到他人决定。」终究,她如此回答。
「我知道这样不对,可是,除了这样,还能如何呢?」幻火的声音里满是哀切,「为什么只有让你死,才是真正对你好?为什么无论做什么都没用?……为什么爱上你会如此辛苦,如此狼狈?」
何彩绫一怔,继而笑了出来,带着一丝戏谑之意,道:「你方才说什么?我没听清。」
幻火他并未理会她的戏谑,继续道:「我是他一分元神所凝化的神识,他的喜怒哀乐,我皆感同身受……而你,哪怕只是想起,都能让心口生疼。明明,不该是这样的……」他凝视着她,神色中的哀切愈浓,「我本以为,所谓真爱,便是跟她在一起时,时刻都开心快乐。可是,根本不是这样啊!」
他懊恼地抱着头,「一点也不开心,一点也不快乐!每一次相见,都不过多增些痛苦!到了后来,连『了解』,都变了煎熬。再多努力,也是虚妄。越是接近,就越是绝望……」他说得又急又快,似乎是将长久压抑的东西一口气释放了出来。他望着何彩绫,眼眶已然微微泛红,「可即使是这样……即使是这样,多看一眼也好……」
他话到此处,声音微颤,再也无法往下说了。何彩绫沉默片刻,神色中的平静,让人心怯。她抬起手来,轻轻握了握幻火的手腕,道:「那一分元神不去,你终究受制於他。且别放在心上。」
她说得如此淡然,好似方才听到的事与自己没有半分关系一般。幻火皱眉,反握住她手,急切道:「你还不明白?」
何彩绫挣开他的手,凝眸一笑:「我不想明白。」
幻火愈发心焦,却不知说什么才好。他正焦虑,房屋忽然一阵震动,惹得满地珍珠轻滚。他一脸惊愕,站起身来。
「桃林障壁解除了……难道褚师兄他……」他低声语罢,正要出门查看。却听一声轰鸣,房屋抖震愈甚。一股强风不知从何而来,猛然将房门吹开,掀动一片白纱。
「哎呀,可让贫道好找啊。」
含笑的声音在门外响起,如是道。
幻火虽不知说话的是何人,却知来者不善。他并未多想,挡在了何彩绫身前。
只见门口悠然走进一人来,身形微福,衣装富贵。正是茅山高功,商无漏。商无漏走进屋中,看了看四周陈设,笑吟吟道:「哎,说来,贫道不久之前也来过一次,可惜未能找到入门之径。今日有幸进来,才发现这宅子好生眼熟,像足了仙子的祖宅啊。」他说话间,目光越过幻火,落在了何彩绫的身上。
何彩绫扶着墙壁,慢慢站了起来,道:「你来做什么?」
商无漏也不急着答话,只是饶有兴致地打量这屋中的陈设,戏谑道:「这里想来是仙子的闺房吧。连你的闺房都能仿制,看来建这屋子的人与你关系匪浅啊。」
他话中有话,分明讥嘲。何彩绫自然听得出来,但她却不气恼,只笑道:「要进我闺寝有何难?商高功不也进来了么。」
「贫道唐突,失礼了。仙子千万包涵。」商无漏上前几步,笑道,「其实贫道来,是奉了李盟主之命,来接仙子回去的……」
幻火闻言,怒道:「你敢!」
商无漏看他一眼,依旧笑道:「贫道若没记错,小兄弟你也是段师兄的门下,名唤幻火吧?呵呵,幻火师侄,这就是你的不对了。你与仙子非亲非故的,哪有强留人家的道理,对吧?」
「那又怎样?你休想带走她!」幻火道。
「唉,你这不是逼贫道动粗么……」商无漏摇了摇头,「仙子啊,你看如何是好?」
何彩绫笑了笑,伸手推开幻火,道:「小鬼,此事与你无关,让开。」不等幻火反驳,她又对商无漏道,「商无漏,我已与太上圣盟决裂,不会跟你回去的。你且告诉李延绡,若再打扰我,别怪我不顾旧日之情。」
幻火听她这么说,脸上生了笑意。商无漏幽幽一叹,道:「一家人哪有隔夜仇。一点小事,大家彼此担待担待就过啦。」
「休要多言。再不离开,休怪我无情!」何彩绫踏前一步,虚张声势道。
商无漏收了声,却无举动。他站在原地,静静看着何彩绫,片刻之后,他笑了起来,道:「仙子啊,看来你伤得不清啊。贫道就想,以仙子之能,哪有被困的道理,盟主又何必让贫道来接。可如今一看,使符、弥天伞暂且不说,连随身的五行绫都没了……仙子,你凭什么对贫道无情哪?」
何彩绫皱眉,再无言语。